琪鹿

【楼诚】 留住你一面 (章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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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印象里,明楼是个不怎样示弱的人。他一生都沉稳干练、睿智冷静,泰山崩于前仍风度翩翩……当然,有如前这样评价的时候,我还是个在巴黎大学教室里讲台下仰望他的过客。这印象之所以有了改观,是在那个即将立夏的傍晚他来菱花胡同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像是匆匆赶来的,脸上是风尘、眼中是疲惫。他没有穿外套,只在衬衫外面套着马甲,后背上一个触目的鞋印。于曼丽看见,惊呼出声,我出手轻轻拍掉,却听他倒抽一口凉气。

那天晚上他在我那儿住,我们泾渭分明地“划江而治”,他睡床,我睡地板。睡到半夜下了雷雨,天气转凉,他将我拽到床上去,自己挨着墙挤着。

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往身上披着干净的衬衫,衣摆扬起的时候我看见他后背上一快老大的淤青。靠近腰线的位置,歪着的,一头贴着脊椎骨末端,一头快到腰线。中间一片青,周边泛着紫。我呆呆看着,下意识将他手捉住,他灵活一扭身,回头向我笑道不碍事。我想他必定是经历了一场“浩劫”,一边斗智斗勇,一边如履薄冰;一边舌灿莲花,一边谨言慎行。我说很遗憾我当时没在场,他讲,你要是在场,恐怕我们就没有以后了。我很奇怪,他笑着凑过来对着我微笑,笑容中有遗憾、有温情、有柔光。

他说,阿诚,你是个心软的人。

他说,心软是无法成事的。

 

 

 

天将黄昏,残阳如血。天边传来一阵阵不知名的鸟儿沙哑凄厉的叫声,在回暖的天气里听着也莫名的升起凉意。阿诚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条椅子上,两边分别堵着于曼丽和明台,院门口站着明楼房里伺候的一个小厮,四个人脸上表情各异,各怀心事。

阿诚皱着眉,时不时看一眼慢慢下沉的太阳,从院外不远处槐树的树梢、到离院墙一尺的位置,一寸寸矮下去、矮下去。

太阳还在半空的时候于曼丽拽着明台一头扎进院子,“阿诚老师”叫的一声比一声急。阿诚正洗着晚餐菜,擦着手从厨房到客厅一路应着声出来。曼丽见了他,和明台交换个眼色,拖了闲置在葡萄架下的椅子就架着他坐上去。

“阿诚老师。”两个孩子蹲在他膝前,一人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膝盖,阿诚疑惑垂眸看着两只轻颤稚嫩的手,一头雾水。于曼丽喉结滚了一下,俯下脸深吸一口气,“老师您坐着,您必须稳稳坐着听我把话讲完。”

阿诚微笑着点点头。

然而在于曼丽渐渐冷静渐渐严肃的话语中,阿诚却如同把悲剧电影看到高潮的观众,再也笑不出来。他望着面前两双焦急而清澈的眼瞳,一时有些怔忪。

于曼丽片刻前的只字片语已经足够为他描述一场火药味十足的开诚布公,都是他可以预想的结果,他也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打算。可他没预料到的,是曼丽最后转达的明楼的话。

东窗事发?勃然大怒?他不能出面?

如若说明锐东将明楼的坦白看做是忤逆,那么他算作这忤逆的“导火索”;如果明家将明楼的坦白看作是精神崩塌名誉毁灭,那么他应该接受同样的问责;而现在带给他的话却是“不能出面”?看来程小芸只知道明楼的“独裁”,并不知道他的“个人英雄主义”。

阿诚出神地看着橙黄色的太阳没入院墙外的山头,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那冷笑让明台和曼丽心头皆腾起寒意。

他轻轻拿开膝盖上的两只手,慢慢站起身来。

“阿诚老师,我请您坐下!”于曼丽几乎在他迈出第一步时立刻起身,“我们和您一样着急,可我们不能再给大哥添乱!”

“你们总该知道,这样不仁不义的安排,我不能遵从。”阿诚背对着两个人,慢慢地说。

“阿诚老师是自由身,不是谁的俘虏也不是谁的奴隶,不用遵从谁。”于曼丽向前一步,几乎是贴着阿诚站着,丹士林服装的下摆挨着阿诚的衣角。他陪着阿诚顺着院墙极目远眺,像是要看到明公馆里头去。“但是阿诚老师是大哥决定要携手一生的人,总该相信大哥一次。大哥并没有把你排除在外,他此时正像保护我们一样保护您,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您。”

“阿诚老师,您不了解父亲。”明台也叹了口气,靠在葡萄架边伸手把玩着一片下垂的嫩叶,“他是个矛盾体,民主与专制并存,开放与保守并存。他宣扬凡事看开,可并不是什么都能看得开。”

“所以你大哥会很难做。”阿诚背影僵直,声音低低地说。

“您去了他只会更难做。”明台终于一翻手腕将那嫩叶折在手掌心里,轻轻一吹任由他飘落在地,“如若是大哥一人和父亲谈判,还能以亲情和明氏企业的未来为筹码。您若去了,父亲只消一张车票,就能让大哥缴械投降立刻妥协。”

“父子之间,何必因为一个外人到这样咄咄逼人的地步。”

明台终于哼笑一声:“阿诚老师,您以为大哥是谁啊?”

阿诚不再答话,只自顾自往外走,两个人百般拦不住,急得火烧眉毛。将到院门口的时候曼丽只见白影子从旁一闪,顿时眉头舒散喜上心来。片刻后果见明楼身边的哥儿身着惯常穿的白色盘扣绸面褂子进门来堵住堵住去路:“阿诚先生留步。”

见了哥儿,阿诚紧绷的唇角总算有了松动,看着他瞳孔微微发颤,而声音还算平静:“到底怎么回事?”

哥儿站在门外的第二层台阶上,微微俯着身子,半垂眼眸道:“不大的事,大少爷能处理。”

“我们……”

哥儿点点头:“老爷和夫人都知道了,大小姐和姑爷也在从湘南军校回来的路上。”

阿诚绷直的肩膀终于软塌下去,眼神灰败地回到院子里。

“阿诚先生,”哥儿跟进来,沉沉地叫了一声,看着阿诚回椅子上坐着,两眼盯着敞开的院门,眼神还是灰败的,神色却平静下来。“大少爷早料到这天,所以早就吩咐我先来的,怕阿诚先生挂心。”

阿诚一脸近乎漠然的平静,不应他。

太阳完全落下去,只把对这个世界的惜别化作金黄的泪留在天边。这时候院门外转过一个清丽的身影来,深色的缎面旗袍,幽蓝幽蓝,点缀几朵盛放的宝蓝色牡丹。程小芸当院子里站着,阿诚只转过脸来,视线从她脸上掠过,勉强笑了一下。程小芸走到他身侧站着,腰侧最顶端的盘扣正好挨着他的肩线。

“明楼会来接你。”程小芸说。

阿诚也不应他,只向门外看着。

于曼丽不由得紧张起来,死死攥住明台的衣角。程小芸静静地走出院子,哥儿向门口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跟过去送。于曼丽怯生生站在阿诚身后,想安慰他,没出声却已经喉头哽住。明台因为衣角在她手里,不得已也被拽过来,这时候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正不知所措地轻轻拍着。

 

 

 

初夏的余热烧干了落日的最后一行黄金泪,当天边的流云开始染上墨色的时候,一直蹲在正厅门口柱子边的于曼丽终于一拍膝盖站了起来:“天底下没有这样坐以待毙的道理,我要去找大哥!”

“你添什么乱!”明台一步抢出去拽住她,于曼丽挣扎着,两个孩子的争论声如同陡然升高的温度,让在场的人脸上都焦躁起来。哥儿领着小厮埋着脸,满面愁容,一声不吭。阿诚依然安之若素,坐在藤条椅子上安然观望。

薄暮低垂的时候,院门口终于出现明楼模糊却依然挺拔的身影。

大家都暗暗松了口气。

所有人都冲过去围着他,只有阿诚还坐着。

明楼含笑应答所有人的嘘寒问暖,继而轻轻拨开曼丽,走到葡萄架下。

阿诚的眸子终于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刚刚从深刻的冥想中回过神来。

他微微抬眸,明楼稍稍俯首,四目相接,一个含着笑意,一个带着疲倦。

阿诚站起来。

“先生来啦。”

明楼单背着一只手,含笑点点头。

“等着我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阿诚的眼神终于慢慢回暖,笑纹一点点漾开。哥儿迎上来,向明楼行了个礼,低声道:“大少爷,天晚了,我先送幺小姐和小少爷回去。”

明楼侧身看他,点了点头。于是在场的人都如数退出了院子,哥儿临走的时候顺带把门口明楼带来的皮箱也提进来。

“净身出户吗?”阿诚瞥了眼明楼脚边的箱子,叹了口气,“何必呢。”

明楼沉着两条眉毛从金丝边眼镜后面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我现在为家族所弃,恳求收留。”

阿诚看了眼院墙上那扇拱门。

明楼却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正厅。

“诶……”阿诚在背后喊他,喊了一声又咽下去。

算了,就这样吧。

照例还是从箱子里收拾了干净衣服,明楼熟门熟路准备洗澡。阿诚将他穿来的西装收好,无意间看见他腰上鞋印,伸手拍一下。

不想明楼不满地“嘶”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阿诚几乎是刹那间把手缩回来。

“来晚了确实是我的过失,你怎样不满,就至于对我家暴?”明楼扭转身来笑着刮一下他的鼻梁,出门去洗澡。

屏风后面水声停掉的时候,阿诚才站在屏风边。从印出的影子看,明楼正背身穿衣服。阿诚绕过屏风,看见衬衫衣角一翻,显出腰上一块淤青来。明楼没事儿人似的,照例微仰着脖子整理衣领。阿诚神色黯然下去,也只权当没看到。

明楼殚精竭虑身心俱疲,挨到被子就睡过去。半夜里醒来的时候居然发现阿诚蜷缩在地板上,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外头一声声沉闷的雷声,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玻璃上。明楼反身起来,借着闪电断断续续的光点亮了床头灯。

阿诚果然醒了。

“你也不怕着凉啊。”明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阿诚坐起来,有点窘迫的样子。

最后还是两个人一张单人床,明楼的背紧贴着墙,坚硬微凉。

阿诚睡的比他矮一些,一只手把他衬衫胸前的一颗扣子解了扣,扣了解,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雷雨声,阿诚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你还想捅什么篓子啊?”

明楼半靠在床头合着眼睛假寐,他一只手隔着被子搭在阿诚身上,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五官的每一寸线条。

“私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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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见鹿,雾散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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