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楼诚】留住你一面 (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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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去明公馆的上房,见到先生的一家子。明锐东先生是个看似严肃实则很和善的半百之余的老人,灰白的须发,叼着上好的烟斗。我虽看不出成色,可明家那样的家底,东西不会不好。明太太是个端庄沉稳的妇人,穿着合身的旗袍,一丝不苟,笑容恬淡。明家大姐气场十足,必定是个上得厅堂的小姐;她在哪里都能成为焦点,却又是个亲切而知理的人。这样的人,当然值得王先生那样稳重的军官。

见到那一家人之后,我对先生浑身的气质和温文儒雅的风度便心知肚明了。偌大的明公馆,成群的丫鬟仆从一众的父母儿女,说话皆是轻声细语心平气和,半点不闻阶级语气或者叱骂争吵,反倒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于曼丽常跟我说他们家是讲理的地方,人人平等;金钗之前的那个丫鬟叫小莲的,爱上一个柳姓医生,还是她母亲做了主叫风风光光嫁到柳家去的。

听说,明锐东先生忙于商政,不大管儿女家事;明太太慈眉善目菩萨心肠,是个好说话的。我想,这大约也就是先生后来有那么大胆的想法甚至敢一步一步付诸实践的主要原因吧。

 

 

 

初五的白天,汪曼春终于绣好明太太交给她的那件衬衫衣襟上的腾纹,拿樟木盒子装好了,叫贴身丫鬟亲自送到明公馆去。半路上不放心,还是追回来,自己坐了家里闲着的汽车去送。

曼丽住处院外甬道两旁的拱形葡萄架是去往上房的必经之路,汪曼春刚转过第一个拱门就隐隐约约听见有明楼的说话声,不由得心头一喜,加快脚步。等她拂开干枯下垂的葡萄藤抬头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住——

入目是相对而立的两个人,挨得很近,鞋尖都抵在一起。汪曼春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明楼的眼神,那舒展的眼角溢出的温柔和愉悦,仿佛流水、仿佛阳光。豆蔻年华之后的这十多年里,汪曼春的记忆中的明楼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神情。看她的眼神永远谦和有礼,却淡漠疏离;对她永远无微不至,却敬而远之。汪曼春觉得这些年来来自明楼的关心是官方的、没有温度的。这些年他从国外寄来的信,抬头也渐渐开始直呼其名,而不再是“曼春吾妹”。汪曼春有时候甚至怀疑,明楼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完成任务,目的是为了应付盘问,应付核查。

她当然知道是为了应付什么人的盘问和核查。

汪曼春曾一度以为是国外的陌生和这些年远在异乡的压力与艰难让明楼习惯了这样外热内冷的相处方式,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长期在外独居改变了明楼原本窝心缱绻的风格,更甚至高度质疑是不是因为长期异地分离,而使君生二心。但当这一个个可能性都被汪曼春暗中观察而又一次次否定之后,她告诉自己只是分离而疏,天长日久就会一切复原。

直到她看到了那一刻的明楼。

出国之后的明楼再没给过她那样温暖而踏实的感觉。

汪曼春的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舒服,她开始发呆,直到丫鬟金钗来叫她才回神。那时明楼已经走远,和刚才站在他对面与他鞋尖相抵的男士一起。那位男士汪曼春是见过的,据说是于曼丽的家庭教师阿诚,教美术的。

回去的路上汪曼春一直在心里问,会不会出现家庭教师与主家少爷暗通款曲的可能?可这个念头刚起她便吓得一个冷战——明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师哥作为长房嫡长子,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违背祖德天打雷劈的事情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阿诚来明家不过数月,即便自法国算起,现在也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可明家上下没有一点动静、市面上私下里也没有一点风声、阿诚照样夹着教材在公馆进进出出,如果……那他岂不是早就已经被乱棍打出明公馆了吗?为了息事宁人,她不是早就披上喜纱,嫁入明家了吗?

但是如果他们在法国已经……进到汪公馆她自己的房间时,这个想法突然跳出汪曼春的脑海。她心中一寒,人也从深深的思索中回过味儿来,这才发觉衬衫还在手里。她收起满心的思绪,尽量若无其事地和叔父婶母吃饭聊天,等到二老都入了卧室休息,她又再次捧起那件装着衬衫成品的樟木盒子,没惊动家里的仆从司机,独自叫了辆黄包车往明公馆去。

到时天已经晚了,灰色的天幕里已隐隐有了星子。汪曼春迈进明公馆的大门,谢绝了门房的通报,直接往明楼的住处去。明公馆上下都对明楼和她的关系将怎样发展心知肚明,自然没有人拦她;明台在抄手回廊上遇见,还开了樟木盒子玩笑道:“曼春姐这时候给大哥送衣裳来,倒像给夫君千里送战衣的小娘子呢。”

放在以往,汪曼春必定脸上一红,轻笑着啐他一句才告辞作罢;可今日她只是牵牵唇角便擦过明台匆匆向前,弄得后者好生疑惑。

汪曼春自然没时间多做任何耽搁,她急着向明楼投石问路。

转过回廊的最后一根柱子,她看见明楼房里伺候的丫鬟阿香急匆匆进了正厅。到门口的时候阿香笑盈盈地迎出来,请她偏厅里稍坐。不多一会儿,明楼一身正装地迎出来把她带进了书房,这点让汪曼春心里很是愉悦。她觉得她在明楼心里也还是特别的,毕竟不是亲近的人,并没有在他书房说事情的待遇。

两个人各自坐下,明楼照旧没有叫来丫鬟,而是亲手给她泡了一杯她最喜欢的玫瑰花茶。各自坐下后,她将带来的樟木盒子打开递到明楼面前:“原本是答应伯母冬至你生日那天给你送来的,可那天我来,公馆里留守的人说你们全家都去了苏州祭祖。我怕底下人看东西不走心,保管到这会儿才给你送来。”

明楼接过看了一眼,向着她微笑:“难为你每年都这样有心。”

汪曼春将叠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握,低眉笑了一下:“也不能算是我的心思,前半段是伯母完成的,”说着,她的视线落到叠的方方正正的衣襟上,“我只负责绣上腾纹。”

明楼闻言,伸出一根手指在针脚密匝的腾纹上摩挲两下,微微感叹道:“成衣的事,也就是这种细节之处最见功底、最劳心神。”他抬起眼睛来看着汪曼春,由衷道,“曼春,辛苦你。”

汪曼春心里的郁结散了些、脸上的笑容开了些,她拿了衬衫的领子预备抖开,明楼却反身叫来阿香把盒子递到她手上叫收起来。

汪曼春楞了一下,有点失望地问他:“不试试吗?”

明楼不答,端起茶杯浅浅啜了口茶:“既然是母亲做的,自然是合身的。”

汪曼春听了这话,只能扯扯嘴角答一声也是。两个人便各自喝茶,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而此时阿诚在门外,听出个师妹浅夜送成衣的大概,不由得撇了撇嘴斜了一眼腕子上的黑色大衣,要转身离开。

此时门内的汪曼春终于鼓足勇气,她放下手里的茶杯,身子向着明楼偏斜了一点,微微靠向他的方向,也不说话,只摆出一脸笑容来看着他。

汪曼春两道目光灼灼,明楼自然回头相视,看她满脸笑意快要装不住,不免向后倾了倾腰身,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了?”

汪曼春又向他跟前凑了凑,死死盯住那双深邃幽暗而笑意浅浅的眼睛:“师哥不肯跟我结婚,是不是因为在巴黎藏着新欢?”

此言一出,明楼愣住,也成功止住阿诚几欲离去的脚步。

没办法,他太好奇了。

明楼愣住,他一时无法回答汪曼春这赤裸裸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毕竟,所谓“新欢”,不过是一场尚未有结果的单方倾慕而已。

可他更谨慎的是汪曼春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还是看到了什么?又或者……她甚至跟踪过他?

明楼含笑看着汪曼春晶亮带笑的杏眼,努力想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但他失败了,所以因此断定可能是自己多疑。汪曼春是个精明的女子不错,可对他却有着千分的依恋万分的信任,他觉得这只是一个急迫想要以他的姓氏过门的熟识女子的探问、是另一方对于她自己自信心丧失的一种表现。明楼的心里飞快转圜,在那个瞬间脑子里飞跃着千百种答案,可最后他最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敷衍的一种。

他盯着汪曼春的眼睛,勾唇一笑,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没有。”

话毕,他果然看见眼前汪曼春原本轻轻颤动的瞳仁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笑起来,收回微微前倾的上半身。

而此时门外的阿诚一颗心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有点下沉,随着垂下去的,还有他挽着明楼黑色大衣的手。直到大衣的衣摆垂到脚面他才察觉到,慌忙搂起来,重新挽好。他转身去往来时的路,踏着渐渐沉重的夜色、迎着渐渐袭人的寒意。一路上很安静,沿途每幢精致洋楼里的灯并照不到他前行的路;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朝前走,心里狠狠地嘲笑自己。

世家子弟,哪有一句话是可以信的;富贵灯火,哪有一盏是看得上自己的?

明楼送汪曼春到大门口,派了家里还在当值的司机送她回去。回来的路上走到院子里,一路从曼丽院门口跟来的哥儿才凑到他肩膀底下:“大少爷,阿诚先生来过。”

明楼一下子顿住脚步,心里莫名有种预感。他沉着脸带着哥儿进门,站在书房门口:“他在这儿站了多久?”

哥儿大惊,仰视着明楼的眼神五体投地:“差不多一刻钟。”

“人呢!?”明楼微微咬着牙。

“这么冷的天……”哥儿被主人瞪得慢慢低下头去,声音也踌躇起来,“也该回去了……”

明楼微微将左手手背合着右手掌心,缓慢地搓着。他垂眸,眼睛转的飞快,猛然灵光一闪,盯着哥儿的发顶问道:“大衣呢?”

哥儿又低下一分:“拿……拿走了……”

明楼脸上云消雨霁,心下稍稍放松。他看着外面的夜色,想着出国之前要先把菱花胡同租房子的事情办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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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见鹿,雾散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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