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楼诚】 留住你一面 (章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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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些人,非常擅长给个甜枣再打一闷棍。他们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老礼节,话未出口人先笑,让你怎样也生不起气来。我承认,论阅历,先生那几岁也不是痴长的;很多时候在人生经验上我总是略逊一筹。他总是那么强大可靠自信满满,有的时候很让人安心,但更多时候,很让人头疼。

好在我们都是爱他的,所以他的那些与生俱来的自信没有变成自作多情。我认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对先生的爱,甚至在往后的多年里我因为他与汪曼春交锋多次,我也承认汪曼春是可怜之人才有可恨之处——她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都源于她对于先生那近乎病态的爱。我不看好她的不择手段,可我却佩服她因爱而生的胆量与勇气。

因为那些东西,我都没有。以至于我和先生一路走来,一开始就波折重重。可是也正因为好事多磨才难能可贵,不是吗?

 

 

黄包车走了很远阿诚才回过头来,明公馆刚刚被甩在身后不远处,他甚至还能看见公馆门口那一尊硕大威严的貔貅旁明楼的轮廓。他回转身来,舒了口气,想着刚刚两个人的你来我往,不由笑了。车夫听到笑声,撩起肩上暗黄色的毛巾擦了把汗,微微扭着头向后笑道:“少爷一路都笑得开心,看来年过的是真好。”

阿诚看着眼前微微佝偻的背上“瀑飞车行”四个黑字印在暗灰色的马甲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不把笑容收住:“我只是个教书的,不是什么少爷。”

“我看您从明公馆出来,还以为您是那家的少爷呢。”车夫见阿诚接他的腔,语气还温和平易,不由得受宠若惊,脚步也轻快利索起来,“您这样的样貌气度,衬的起明家那样的门楣!”

“我这样的容貌气度?那是你没见过他们家正港的少爷!”阿诚自嘲地笑笑,在车座上理了理衣襟正了正身子,“我只是个拿钱干活儿的家庭教师,哪敢高攀。”说着话就到了菱花胡同对街的那家花店,阿诚想了想叫停了黄包车,付了钱自己走回去。到家门口时听见锤子扳手叮叮当当地响,还有人高声吆喝从隔壁传来。打开院门进入时,看见东向和邻家共用的泥墙已经倒了一个洞,工人们正用倒下来的黄土堆积成地基,明楼身边的哥儿正吆喝着六个人抬着一扇崭新的镂空簪花木门往上靠。哥儿见了他,赶紧跨过土堆一路小跑地迎上来打招呼:“阿诚先生回来了,还没来得及给您拜年。”

“不必了。”阿诚礼貌地谢过好意,把正厅的门开锁推开,看着哥儿满头大汗还是往门边侧了侧身子,“你也辛苦了,要不,进来喝杯茶?”

“哎哟,谢谢阿诚先生!”哥儿微微施礼,半垂着眸子,声音笑眯眯的,“我得在这儿看着,大少爷催得紧,说是明天就得搬过来呢。”

“明天?”阿诚眉头一皱,停住推门的动作,一只脚从门槛里收回来,“我没听于曼丽说要搬画室啊?”

“哎哟那哪是幺小姐要搬啊,那是……”说到这里,哥儿下意识伸手捂住嘴,抬眸见阿诚皱眉盯着他,赶紧垂眸下去,“阿诚先生您忙,我先过去了。”说着,一边吆喝着一边又越过土堆到隔壁去。

阿诚进了门还在回忆哥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和别有深意的笑意,他又想起今天在明楼书房里程小芸那句话,敏锐地察觉到也许明楼翻新隔壁院子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给于曼丽另起画室,更别说什么方便他们师生交流顺便帮他节省车马费的话了。想到这里,阿诚不免对明楼信口胡说十分不悦,他觉得明楼在他心里的印象有点幻灭,他觉得明楼不该是这样满嘴跑火车的性格,他不能接受为这样“变色龙”般的雇主服务,于是他再次决定致电请辞。

电话打出去,响了三声就接了。

“喂?”好巧不巧,电话正是明楼接的。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外面蒙上薄薄夜色。为了不打搅阿诚休息,明楼身边的哥儿早带了匠人们收工。眼见初八,各路亲戚以及父亲和他的下属们纷纷上门贺年,阿诚致电那会儿陪着明太太看戏回来的明楼正在门房查看管家刚理出来准备送进去的礼单,所以随手就接了。

阿诚听了那一声音节低沉慵懒,甚至带着点笑意,突然间张口结舌,组织好的语言一干二净。他几乎第一时间听出那是明楼的声音,他知道再次请辞明楼绝对会撂下电话直接上门。那个时候他怎么说?你满嘴胡言不值得信任,所以我不想再受你雇佣?这个理由,他自己都觉得太矫情太站不住脚,何况一提请辞就情绪过激的明楼?阿诚想想还是觉得不妥,便将听筒落回机座。

明楼听着耳边呼吸沉沉,然后“咔哒”一声挂断,心里好不疑惑。恰好这时哥儿回来,路过门房发现他在,两人眼神撞上就立刻加快脚步。明楼眼尖,立刻从太师椅上挺起身子:“站住。”

哥儿蔫头耷脑地跨进门槛。

明楼就看着他垂首站在跟前,也不说话,只是端起桌上的咖啡,四平八稳地喝着。

哥儿眼珠子乱转,时不时偷瞄他半遮在咖啡杯后面的脸。

明楼只对那贼眉鼠眼视作不见,依旧翘着二郎腿喝他的咖啡。

“大少爷……”果然,哥儿小声小气地嘟囔了一声。

“讲。”明楼抬眸,侧脸将咖啡杯放在桌子上。

“我今儿说漏了嘴,说那房子,其实是您租了……住的。”说到最后,哥儿恨不得哭,五官都皱到一起。

“啧……”明楼放下交叠的长腿,终于坐直了身子,哥儿吓得往后退半步。明楼看着他恨不得低到地缝里的脑袋,叹了口气,“跟谁说的?”

“阿诚先生……”

“你……”明楼抄起手边的电话听筒就要扔出去,叫管家眼疾手快一把拦下,哥儿见状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进院里。明楼靠在太师椅上叹气,礼单也没心思看了。他盯着门房的红漆房梁,心里大概知道刚才那个电话是谁打的了。

阿诚挂了电话,还是叹了口气。面对明楼,他好像还是少了一分决绝、多了一分犹豫。他实在不知道怎样才是和这个人相处的正确方式,他不想他欺骗、不想他虚伪、不想他猜忌、不想他怨念,一点都不能。阿诚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一些,也许对明楼而言,对他真的只是出于托付姊妹前途的客气,并没有别的什么,是他太过于高看自己一分。

说实在,阿诚不希望是这样。

这样的念头一起,阿诚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想法,这是非分之想!纵然那是再怎样熠熠生辉的一个人,也不是为他一个人而生的,凭什么要求人家这样、要求人家那样,还是面对他时的这样那样?阿诚自哂,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清醒。

同样的夜里,明楼也是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他在想那通无人言语的电话,他猜测着那通电话的目的。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阿诚,一定是哥儿漏嘴说了什么,才导致他致电而来。可他能因为什么呢?兴师问罪吗?问他是不是找不到理由另起居室,而非要拿他做挡箭牌编造一个冠冕堂皇?

如果是那样……明楼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到年初八的时候,明楼在菱花胡同的租屋在一众匠人加班加点的努力下终于大功告成。屋里重新刷白,哥儿兴高采烈地奉命添置了许多新家具。曼丽要开学了,寒假结了课,阿诚初八去明公馆的账房取课时费。不少,明锐东还特意吩咐另赏了红包,说明了来年还继续请他费心的意思。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哥儿站在隔壁院门口指挥八个小厮前后左右各两个“哼啊嘿哟”地把一架油漆黑亮琴盖光可鉴人的三角钢琴往里搬,见了他仍然问好,恭谦礼貌的。

阿诚一双漂亮的眼睛很是在三角钢琴上流连了会儿,这东西他只在法国的美术老师家里见过一次,白色的,跟这台一样高贵。老师的女儿经常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钢琴前,他画画、她弹琴。阿诚很佩服这类人,能让单调的黑白琴键演变出或悦耳或深沉的曲调。他想不到明楼也有这技能,转而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那样的大户人家,儿女们当然得有高雅的爱好,会弹钢琴也许只是基本要求。

但他还是觉得那琴和这房子实在不般配,就像塑料袋里装着钻石项链,简直暴殄天物。他不知道明楼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拾掇出这间弃置已久的房子,还要搬一架看上去很贵的钢琴来。

最好别是为了他。

 

 

年初八对于明楼这个南京银行上海分行和海关总署的双重新贵来说是繁忙冗杂的一天。他一早去分行人事处报道,部门主管殷勤地带他看了办公室领取了一应办公用品办完了工作交接,在他告辞去海关总署人事处之前特地叮嘱他一定要记得赴中午太平楼的接风宴。盛情款款,却之不恭,明楼只得应下,匆匆赶赴海关总署。在那里他同样接到人事处负责人的盛情接待,一样的参观了解、交接工作,等明楼表示一切了解多多关照之后,对方照例提出晚上乐圃琅茶楼洗尘宴会的诚挚邀请,明楼推辞不过,只得答应。

就这样,从中午到晚上,明楼一直在酒桌上疲于应付。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他真是受够了那些千篇一律的溜须拍马和望而生厌的谄媚嘴脸。他是真的不想做这个官,可家族需要、父亲需要、政治理想更需要。他深知三尺讲台万卷书丛比这里闲适安逸,却也更知道对于家国天下,这里比三尺讲台万无一失。

冬天天黑的早,回到菱花胡同已经是月明星稀,明楼开门取锁,进了院子站在西向院墙新做的那扇木质拱门里往隔壁院子瞧。书房里还灯影闪烁,幸而天还算早,幸而阿诚还没睡。

明楼由着拱门开着,开到最大,然后回到正厅也不脱外套,坐在正厅深处的钢琴前掀开琴盖。

阿诚吃完晚饭洗漱完毕就在灯下看书,没一会儿就听见隔壁院子的动静。他半欠起身子,想想还是坐下。不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悠扬如水的琴声传来,旋律起伏,清脆灵动。

倒真是有闲情雅致,阿诚垂眸暗笑。过而又叹气,还好现在还早,家家户户都还没有熄灯睡觉,不然人家骂上门来,也是送人家骂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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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鹿

林深见鹿,雾散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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