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七）

沈巍去了一趟警局，来去匆匆，一无所获。不过这个一无所获只是沈巍认为的，张若楠听了他带回来的消息，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说至少是两个靠得住的小喽啰，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然而坏消息是，夜尊那边再次出了乱子——从楚氏那里买回来的AWP，夜尊送了一支给自己的心腹鸦青，并吩咐她用这把枪干掉了倪氏家族的小儿子。

倪氏是对手家族，不仅走私，还贩毒。沈氏集团家大业大财大气粗，他们想拉沈巍入伙贩毒，沈巍拒绝了。来谈判的倪氏幼子倪浩天怀恨在心，暗中在沈巍酒中下毒被倪氏集团潜伏的沈氏集团眼线揭发，三个月前，夜尊终于腾出手来干掉了他。

倪氏自此风平浪静了很久，知道沈氏兄弟都是狠角色。但是他们选择了报案，这让夜尊很头疼——警察倒没什么难对付，必要的时候把鸦青推出去就是了，不会伤筋动骨。要紧的是枪，那批AWP因为过不了沈巍的关口一直放在仓库等着这周末和如心贸易谈妥之后再处置，他是背着沈巍抽了一支给鸦青救急用的，她的枪在车间保养。这会儿案子破了，如心贸易如果不保，那势必就会……

夜尊焦头烂额，他能想象现在沈巍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可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见他。意外的是沈巍不在书房，他这才想起每周六上午他还有两节博导课，要到十点。

看看表，时间也差不多。夜尊也不折腾，往沉水木书桌后面的桃木太师椅上一坐，伸长了两条腿架在桌子上，合着眼睛开始打盹。

不多时，夜尊在一阵脚步声中睁开眼睛。

沈巍一身正装，花呢格纹西装三件套，黑皮鞋，铁灰色领带，手上拎着个皮质公文包。进门时发现夜尊在，眼神明显有点意外、又有点恍惚，仿佛尚未从人民教师的角色中回过神来。等到他把手表取下、公文包也安置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时，夜尊终于站了起来。

沈巍从他身边过，没有看他一眼。他坐下来，这才幽沉沉地看着他：“你自己说，这件事情怎么办。”

“鸦青既然犯了案，总有一天会被查出来。”夜尊不以为然，“即便他们查出那批抢，也有楚一方替我们打头阵，我们完全有实力也有时间避开缉私警察的盘查。我收到这个消息就开始部署，哥你要相信我。”

“你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保护鸦青？”沈巍微微直起身子，肩膀一塌，像是叹了口气。

“做我们这一行的，生死是家常便饭。”夜尊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在沈巍面前坐下，“我给她枪防身，她就不该寄希望于我去保护。你也说过，需要他人庇护是一件可悲的事。”

“站起来！”沈巍一声呵斥，夜尊一愣，虽然不情愿，却也还是依言站起来。沈巍拧着眉头看着他，声音中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恼怒和无奈，“如果你连自己人都没有最起码的维护意识，那么你总会有四面楚歌的一天。人心多变，他们今天可以因为你的恩惠和你一致对外，明天也可以为及时的施舍向他人效忠！”

“那你说怎么办？”夜尊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是你压着枪不许发货的，如果现在不处理掉鸦青的话警察就会找上门，你指望谁替你挡雷，楚一方吗？沈巍，你有没有点清醒头脑？这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会愿意替你死！”

沈巍依然皱着眉头，神色却缓和了一些。他看了夜尊一眼，想了想，起身抄起衣架上的外套：“叫张若楠在车里等我，我去跟楚一方谈。”

夜尊依然站着，头偏向一边。沈巍没有多说，“蹬蹬蹬”下楼去。张若楠从偏厅出来，一脸的凝重：“鸦青死了。”说着，把手里的平板递给他。

屏幕上正播报新闻，市中心的商贸大厦楼下，鸦青大概是从楼顶的天台上坠落下来，一身黑色裙子浸润在血泊里。那血量，仿佛把血管里的血都流尽了；她身边没有枪，她一直枪不离身的，如今人死了，最好的伙伴也不知去了哪里。

沈巍狠狠瞪向二楼的走廊，张若楠循目望去，夜尊正靠在二楼的金丝楠木圆柱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三个小时前，市中心商贸大厦楼顶天台。

“你暴露了。”夜尊照例是一身雪白的西装，金丝领链别在衣襟上，背着鸦青迎风站着。鸦青穿着黑色长裙，身后背着漆黑狭长的枪盒。束着利索干练的马尾，高挑的身形透着一股干脆甚至残酷。她站在夜尊身后不远的地方，神色平静地看着他：“至少我周旋了3个月，倪氏是墙头草，我提醒过你的。”

“所以你现在是在向我邀功，是吗？”夜尊转过身来，一只手插在西裤兜里。风太大了，他微微眯着眼睛，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轻蔑。

“我不向任何人邀功。”鸦青淡然地摇摇头，看着朝阳穿过地平线沿着远处的高楼慢慢升起，“我既然承诺向你效忠，那么，就会替你消灾。”

“可是因为你，我们麻烦很大。”夜尊终于正眼看她，甚至苦恼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承认是效忠于我，那么替我产尽隐患就是你的职责。”

“我做到了。”鸦青扶了扶滑落肩头的枪盒，依然淡淡地说。

“不。”夜尊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还活着。”

鸦青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你应该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反噬’，当你知道的太多，你就会成为最大的隐患。”夜尊一步步接近鸦青，后者慢慢地后退，紧紧捏住枪盒的背带。夜尊看出她眼里的慌乱，所以比起以往他更加嚣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故意把声音压低，变窄的声线让他的嗓音有点沙哑，“现在对我开枪已经来不及了，今天你要么死，要么亡。”

“我说过我不会背叛你。”鸦青一步步往后退，掌心里枪盒的背带已经扭曲。夜尊哼了一声，摇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让我哥出手清理门户吗？他在一群凡人堆里扎堆太久，一颗善心很难消磨殆尽。也许你这话对他说，他会留你一命，但我不会。”

“你想怎样。”夜尊的语气虽然平淡，但鸦青知道他心意已决，自己很难有生路。

“枪给我，你自裁。”夜尊优雅地伸出手，风灌进他袖口，鸦青看到里面白衬衫的金纽扣。“也算是对你的一点谢意和报答。”

鸦青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边，枪盒的背带一点点从肩上滑落到臂弯。她看了夜尊一会儿，苦笑着偏过脸去。太阳完全升起来，照进她棕色幽冷的瞳仁里。

“你这么做，一定不敢让沈先生知道。”她说。

“别废话。”夜尊抬了抬手，轻蔑地笑。

鸦青把枪盒递给他，交接的那个刹那，她一瞬间掰开了两个锁扣。夜尊听见两声“咔哒”，脸色突变，长腿飞起一脚踹入鸦青胸口。

鸦青吃痛闷哼，口角流下血线，枪盒的背带也脱了手。夜尊把枪盒抢过来，即将滑落的枪放回原处，盖好盒盖放在一边。

鸦青倚着栏杆，艰难地站起来，冷笑地望着他。

夜尊神情高傲，一脚正中鸦青面门；栏杆断裂，太阳当空的时候，鸦青人如其名，就像黑鸦折断了翅膀，漆黑的身影直直坠落下去。

楼下的马路上顿时乍起一片尖叫和骚乱，夜尊蹲在隐秘的位置瞥了一眼血泊中的下属，提起枪盒扬长而去……

赵云澜周六白天轮休，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闲极无聊，在蒙头大睡一整晚加半个上午之后，他把沈巍留在他那里的西装套装洗好速干。

衣服晾在阳台上随风摇摆，精致的领抻和领针在正午的日光下闪闪发光。赵云澜站在落地窗边欣赏着这幅景象，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黑暗中沈巍铺天而来的身躯和嗓音低沉的话语。他“啧”了一声，有点懊恼地挠了挠头——看沈巍文文弱弱的书生气质，原本以为会是个文文气气的小公子，没想到居然还有那么盛气凌人的一面。想到自己一点小心思被他一点就破，赵云澜真是觉得没文化很可怕。

可他也是省重点警校拔尖儿的高材生，是国家委培国防部特批的人才，怎么会比沈巍差呢？

可能是没读博士少喝几年墨水没当上教授吧。赵云澜想。

看看表，已经差不多到了龙城大学下课的点，赵云澜把衣服收好塞进购物袋里，翻通讯录给沈巍打电话。

号码是抓那两个货运司机那天折回去在孙校长办公室抄的。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被接听，彼端传来沈巍礼貌却略有些冰冷的声音：“您好，请问哪位？”

“啊，那个……沈教授。”赵云澜突然结巴，抓了抓后脑勺，“我……”

“赵处长有什么吩咐吗？”这时，沈巍的声音仿佛带了笑，也仿佛因为这笑有了温度。赵云澜想起在走廊上他们互相介绍时沈巍的笑容，淡然的，亲切的。

“是这样……”赵云澜清了清嗓子，“你上次放在我这儿的衣服……我今天正好要去龙城大学走访了解情况，顺路带给你。”

沈巍皱了皱眉，一时间他也忘了还有这么回事。罗蒂别墅自然是不能叫他去的，身在楚一方家门外的他也不可能立刻赶回市郊的龙城大学。

“沈教授？”赵云澜听不到回信，叫了一声。

也就在这个瞬间，沈巍心里有了决定。他垂眸，轻笑一声：“好，谢谢。我现在不在家，请你放在对门门口的鞋柜上，我回来后自取，麻烦你了。”

对门？赵云澜一脸茫然。沈教授就住在对门？他们为什么从来没有一起回过家？难道是他最近一直忙，忙到忽视了这么一个秀色可餐的邻居？

不应该啊。

那边长久没有回音，沈巍隔着车窗玻璃看见楚一方已经从门前的台阶下来，走到院子。于是他收了线，换一个号码打给夜尊。

“放下你手头的事，去办滨湖小区17栋28楼2802室的承租手续，马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