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十二）

“奶油。”他重新坐回去，淡淡地说，然后又埋头批改作业。“那个时候……”改完一本作业，他合上扉页，红笔在手里无所适从地转着。他低垂着眉眼，声音很轻，但赵云澜听得出其中的心有余悸。“那个时候我也是一时冲动，现在想想，其实很危险……”

赵云澜拿着那块深蓝色的方巾，一时还有些愣神。见沈巍没了声，这才想起擦嘴，拿下来果见方巾上两块白色的痕迹。一时间还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间，他竟也忘了还在了解情况中。

气氛一下子有点古怪，仿佛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在两个人之间蔓延。赵云澜新剥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糖球在他唇齿之间发出轻微的响声，沈巍慢慢收身坐回去，也没管他要回方巾。

赵云澜听着他的语气，大有劫后余生的气势，心里的怀疑不那么重了。想他一界书生，能做出那样的事想必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是赵云澜转念又一想——教书育人只是副业，一个人没有过硬的条件，能够撑起那样一个硕大的集团吗？可是，如果沈巍是那种以智慧取胜的人呢？毕竟这个世界上从古至今，无论现实还是影视文学，靠IQ号令天下成为人生赢家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太多了。

毕竟能打会凶不是本事，能依靠自己的智慧让别人心甘情愿为了你能打会凶才是真本事。

这么一想，沈教授这个看起来就不能打的气质却硬着头皮见义勇为舍己为人，当真是人民教师很伟大啊。

当然，两个人交往以后赵云澜才知道以上结论是个悖论，有些人，他就是IQ特别高，还特别能打。这个“能打”，那真是体现在各个方面。

比如沈巍——虽然一副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甚至时而委屈巴巴有点小媳妇儿样儿，可这个能举80kg铁的货，能把他抱到双脚离地，然后——推倒在床。

不，对于一个在某些方面纸上谈兵头头是道的老将来说这十分丢脸，赵云澜当时内心的万马奔腾就此略过不表，因为都是后话。

总之内心一番分析后，本着“好看的脸般配真诚的心”的混账……不是，金科玉律，赵云澜看着沈巍那俩扑闪的真诚大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赵云澜扶着棒棒糖棍子把糖球在嘴里转了一圈，吃了一半的蛋糕搁在桌上，“说说你两个涉事的学生吧。”

“佳佳和李茜？”谈话期间沈巍又翻开一本待批改的作业，红笔刚在第一行画了一个小小的叉。听到赵云澜这么问，他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珠轻轻转动一下，赞许地笑了，“她们都很优秀……而且很要好，好像还是一个宿舍的，一直形影不离。”

赵云澜认真听着，皱着眉，一直思忖的样子。沈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红笔慢慢放下：“赵处长觉得，绑匪劫持，有没有一定的目标性？”

“目标性？”赵云澜冷哼一声，瞥了沈巍一眼，“以什么为依据，脸吗？”他笑了，这次的笑意虽然邪魅，但意外的温暖，“如果是这样，沈教授比她们更容易中招。”他笑着，拿手里把玩着的棒棒糖点了点沈巍。

沈巍一下子被噎住，居然有点脸红。他微微垂眸，眼镜也随着这动作往下滑了一点。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又放轻了：“我是说，有没有可能，他们在踩点的时候就觉得李茜和佳佳是女生比较好动手，所以已经选定她们为目标了？”

赵云澜满脸的笑容收起来，果断地摆了摆手：“应该就只是为方便逃窜狗急跳墙随便找的，该她俩倒霉……”说到这儿，似乎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妥，又瞥了沈巍一眼，果见那一双大眼睛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忙干干地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只是巧合。”

“赵处长，”不想沈巍突然正襟危坐，两只手臂平放在桌面上，正色道，“我希望你们能尽快破案，给校方一个交代。龙大女生居多，这样悬而未决过久，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对同学们的学习和生活都非常不利。”

他说的那样正式，一字一顿，一板一眼。赵云澜看着他，大为惊讶，连忙放下二郎腿站起来，俯身向他伸出手，同样严肃且坚定地说：“请沈教授放心，我们一定尽快破案，案子结了，我请沈教授吃饭。”

“不不，”沈巍赶紧站起来跟他握手，脸上的笑容欣慰而客气，“案子结了，应该是我请你吃饭，告慰你的辛苦。”

“好。”赵云澜挑了挑眉，忽然话锋一转，“沈教授不仅对集团兢兢业业，还十分关心自己的学生啊。”

“作为老师，关心学生是我的职责。”沈巍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而后警觉地瞥了一眼窗外，又神色淡然地抽回手。

赵云澜看着空悬半空的手，突然有点讪讪的。

“沈教授再见。”他默默告辞。

“赵处长慢走。”沈巍语气疏淡。

秋末冬初的天暗的很早，才刚五点半就已经夜幕初临。淡淡的黑如同薄薄的丝绵被一样笼罩着整个世界，窗外顶冠如盖的银杏树叶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四周静下来，落叶的窸窣声却变得清晰可闻。

沈巍听着赵云澜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茕茕孑立于桌前，人有些呆呆的。

看他走时的背影，肩膀微微塌着，无精打采的样子，怕是哪里言重了。

这厢沈巍陷入思索，起了凉意的走廊里却飘起阵阵尼古丁的香气。

赵云澜靠墙站着，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一只脚向后踩在斑驳脱落的红砖墙壁上，在抽烟。

他今天破了戒，一支香烟燃着，在他指间夹着，青雾缭绕，顶端微红。他猛吸一口，烟雾吐尽之前，扔在地上狠狠踩熄。

他是个爽快人，连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时候都比别人爽快，不擅长更不喜欢跟沈巍这种高深莫测的人打交道——这种人多半藏得很深，让他很不舒服。

半截香烟在脚底踩得稀烂的时候，赵云澜瞥一眼不远处刚刚走来的方向，一脸郁闷地下楼。

夜色渐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也清脆地响起，沈巍可听见前方教学区隐隐的人声嘈杂，他眯着眼睛回身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四十。

起风了，推开了墙上的半扇窗，淡淡的尼古丁气息飘进来，沈巍皱了一下眉头，去把窗户关上。

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冲破了走廊，沈巍凝神细听，大约知道来者何人。也不急着开门，照样不疾不徐地把墨绿色的绵绸布窗帘一扇扇慢条斯理地拉上。

那脚步声到门边却停了，且停了有一分钟。而后，试探性的敲门声响起，沈巍这才扣好西装的上两个扣子去开门，起身的时候习惯性地想理一理塞在口袋里的方巾，却抓了个空。

沈巍楞了一下，促狭一笑，走到玄关拉开门。

楚一方站在门外，一身湿气，还在微微喘着，额角挂着一滴汗。

沈巍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进门给他沏茶。

“沈先生放心，没有尾巴。”楚一方夹着公文包进门，脱口说道。

沈巍正把热水注入茶杯中，呼噜噜的声音顿了一下，楚一方刚要坐下，看沈巍稍稍撇过了脸，忙又站直了。

然而沈巍什么也没说。

楚一方心里舒了口气，战战兢兢的坐下，臀尖蹭着沙发沿，并不敢真坐。沈巍端水过来，他忙起身低俯着腰双手接了放在茶几上。

“货拿到了？”沈巍也坐下，神情很淡漠。

“拿到了，可是……”楚一方搓着两只手，吞吞吐吐的。

沈巍拿出手机翻了翻信息，瞥了楚一方一眼：“账呢？”

“沈先生，货不对……”楚一方踌躇着说。

“什么？”沈巍终于正视着他，目光宛如一道寒光，眉头也皱了起来。

“我点过数了……原定是12000支，我收到的……”楚一方微微挺直了腰杆，像是终于想起来他才是受损方似的，声音也硬了起来，“我收到的只有1100支。”他清了清嗓子，终于把那点见了沈巍就不自觉低俯下去的气势找了回来，合同从公文包里翻出来放到他面前，“沈先生，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这份合同恕我们如心不能签。”

沈巍一只手盖在合同的大标题上，微微低着眉眼，一言不发。

楚一方见此反应，知道沈巍已经输了理，声音和气势终于恢复了正常：“如心和沈氏是多年朋友，我不管这件事沈先生您是否知情，我们如心都不会善罢甘休。”

“楚总，”沈巍终于抬头看着他，嗓音低沉，尾音很轻，“请您稍安勿躁，沈氏绝对不会做自打脸的事情。”

楚一方看着眼镜片后面那一双含光四射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没说。

沈巍按了按额角，掏出手机打电话。

“叫夜尊回去等我，现在。”

他的声音压在喉间，有点沙哑，但狠绝。

楚一方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挂了电话，沈巍的目光居然变得非常温和，这让楚一方十分诧异。

“非常抱歉楚总，这其中可能有误会。走货的事情……您也知道，一直是舍弟负责的，他在某些方面不太成熟。有不周到的地方，还希望您海涵。”他站起来，向楚一方伸出手，“至于这件事，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调查清楚，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楚一方坐着，沈巍垂眸看着他，居高临下，脸上的温和消失不见，仿佛刚刚只是幻觉。

楚一方犹豫不决地搓了搓膝盖，然后一咬牙站起来，豪爽大气、笑容可掬。

“我们一直相信沈先生的为人，既如此，那楚某就静候佳音了！”说罢，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沈巍稍稍勾了勾唇角，眼中却了无笑意。

 

 

 

到家的时候是晚上6:10分，天已经完全黑了，沈巍进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的欧式复古路灯正一盏盏地亮起来。

提前到家的张若楠急匆匆地奔上前来给他开车门，一路上都有人毕恭毕敬地问候他，他沉着脸颔首回应。张若楠跟在她身侧，察言观色。

“这个时候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了。”沈巍冷冷地说，“哗啦”一声推开大门。

夜尊应声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枪呢？”沈巍脚下生风地走过去，对他视而不见。

“什么枪？”夜尊一头雾水，转过身来皱着眉头困惑地看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沈巍抬起眼睛看着他，瞳孔里烧着火，呼吸声很压抑。

张若楠一声不吭地把一杯雪顶银梭放在他面前，茶香袅袅，沈巍的最爱，只可惜他看都不看一眼。

张若楠知道事情大了，默默对夜尊摇了摇头。

“不是我干的！”夜尊知道他所为何事了，立刻高声辩解。

沈巍还是看着他。

“真不是我干的！”夜尊也有点愠怒了，挺直了腰板瞪着沈巍，“你怎么知道不是楚一方自导自演想嫁祸给我，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挑拨离间！？”

沈巍依然看着他。

“……沈巍你什么意思！？”夜尊急了，背过身去又转回来，突然平静下来，冷冷地笑了一声，“沈巍，迟早有一天，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若楠急的心里跺脚。

沈巍眼中的熊熊烈火消失了，只余彻骨寒冰。

他默不吭声，站起身来走到夜尊面前。

夜尊高昂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我最后问你一遍，枪呢？”沈巍的手搭上了夜尊回来时放在茶几边的高尔夫球棍。

“我也最后说一遍……”夜尊咬牙切齿地回答，“没拿。”

“咻！”球杆腾起，稳准狠地敲在夜尊的左膝上。

夜尊闷哼一声单膝跪下，一只手撑在地上，疼的浑身打颤。

“你干什么呀！”张若楠赶紧过去扶着他，“这样还是兄弟吗？”

“闭嘴！”两个人齐声吼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