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鹿

（十三）

沈巍和夜尊这对双生子自小彼此作伴，沈巍早出生2分钟，兄长派头很足。夜尊天性骄傲，从不认为区区2分钟的时差可以成为沈巍对他管教严苛的依据，所以多有不服。

沈家的父辈是极看重沈巍的，自小就当做接班人培养。沈巍认真聪明且自律，比起夜尊的玩世不恭，倒多了几分可靠。兄弟俩渐渐长起来，沈氏集团的大任也渐渐担在沈巍肩上，夜尊因为那晚到的2分钟，倒乐得许多清闲。

兄弟俩18岁那年，沈氏在业界斗争中被一直以来的对手倪氏家族买凶灭门，两人因为后高三时代出门散心幸免于难。回到家时，满地的尸身已经发臭，两个人亲眼看见绿头苍蝇在父亲爬满蛆虫的脑袋上空盘旋，看见觅食的蜈蚣从母亲的耳朵里成群结队地钻进钻出。他记得当时夜尊面色苍白，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心里亦是翻江倒海，食物残渣一阵阵上涌，但他生生忍住了。

将父母和曾经熟悉的叔叔伯伯哥哥姐姐们妥善安葬、将满地鲜血和蛆虫洗净的第二天沈巍得到消息——倪氏集团董事长倪震洪带着一帮人和一百多杆高精狙控制了沈氏集团，逼迫董事会转卖股权。

夜尊年轻气盛，黑袖章都没脱就往门外冲，沈巍把父母的牌位摆正，让它们正对着沈氏宗祠的大门。在夜尊跨出大门之前，他才慢慢出声：“你站住。”

突如其来的打击、连日的劳累和长久的神经紧绷让他很是憔悴，声音都有些沙哑。

夜尊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回头看着他。

沈巍背对着他，但他能想象夜尊此刻双目微红、气焰汹汹的样子。

这孩子平日里虽然飞扬跋扈难服管教，但是“家人”这两个字，他看得比什么都重。

在他咆哮之前，沈巍直起身，看了一眼一直静候一旁的张若楠一眼。

张若楠是沈家收养的孤儿，和沈巍同岁，权当自家孩子养的。因为心思细腻为人敦厚，被指派了专门跟着沈巍，照料起居。

两人对视一眼，张若楠上前一步。沈巍将手臂上的黑袖章扯掉，抬眼看了眼门外阴沉沉的天。

“在家呆着，防止调虎离山。”他眸色暗黑，脸色阴沉地走到门口，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夜尊。

那一刻的沈巍气场冷峻，后来张若楠回忆说，她那个瞬间觉得沈巍变得很成熟，自那一刻起，他就是之后一直以来的样子。

沈巍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到沈氏集团所看到的景象。

每一个员工身边都站着一位黑色西装三件套的青年人，他们神情冰冷，手上端着一把漆黑的手枪，枪口正对员工的太阳穴。

这些人，沈巍还认不全；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有性命之忧。

“无论沈氏将来做怎样的营生、走上怎样的道路，你都要记住我们是他们的屏障，我们有责任更有义务保障他们的安全、维持他们的生计。”沈巍记得父亲总是这样对他说。

且莫说维持生计，现在对他们来说，连活下去都那么艰难。

沈巍手里端着一把美国产的鲁格MP-9冲锋枪，在自动门向两边打开的一瞬间端枪射击。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那一年他只有18岁，那个时候他还做不到子弹穿过对手的心脏，再稳稳地、以斜插45度角的姿态定在尸体侧后方，正好被尸体盖住。

但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枪的后坐力很大，他的虎口震得开裂，血流如注。他听见尖锐的尖叫声和凄惨的痛呼声，他不知道那些灼热的子弹到底射向何方，鲜血不停地喷溅在他脸上、身上，温热的液体几乎糊住了他的眼睛，但他努力睁着；各种声音混着枪声吵的他耳鸣目眩，几乎就要倒下。

可他居然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会议室门口。

会议室里很安静，沈巍麻木不仁地站在门口，后退一步。

然后，他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

倪震洪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打开门时看见沈巍的样子。

那不是倪震洪第一次见到沈巍。作为业内的“长辈”，倪震洪经常出席各种场合，碍于沈氏在业界不可撼动的地位，经常会主动和沈巍的父亲攀谈。沈巍去他们应酬的场合，多半是被夜尊拉着去的。倪震洪印象里，沈巍总是穿着合身高档的白衬衫、休闲长裤，非常有礼貌，可周身都是高不可攀的冷气。

相比于夜尊的张扬，沈巍内敛的有些过分。

那个时候倪震洪就知道，这个孩子远比夜尊难以操控，所以当他勘察沈氏灭门现场却没找到沈巍的尸体时，他一度非常不安。

后来他又想，沈巍毕竟年少，何况突然失孤而又有胞弟需要顾及，不足为虑。

但他看到沈巍站在门外的样子时，他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曾经干净整洁的白衬衣前胸已经染的血红，一直一丝不苟的短发垂落几缕，被鲜血糊在额前；白皙俊俏的脸上溅满了血，黏住了眉毛；修长纤细的睫毛微微下垂，毛尖上的血珠将落未落。他仿佛刚刚被人从血盆里拎起来，又仿佛刚刚地狱归来，棕色长裤已经被血染成棕黑色，白色的鞋底此时也沾满了鲜血，鞋面如同他的脸一样狼狈不堪。

这个血染的18岁少年，虎口开裂、双手苍白，他端着一杆冲锋枪，目光如炬地站在倪震洪面前。

一张脸鲜血点点，唯有那双眼睛聚精会神地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倪震洪清楚的记得，沈巍的眼睛又大又圆，明亮有神，是一双转盼多情的眼睛，一见既难忘。

而现在这双眼睛只剩寒光，平静的寒光。

“滚出沈氏。”寒光四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倪震洪，掷地有声地说了四个字。

倪震洪勾唇冷笑，岿然不动。

会议室里，董事们在枪口的逼迫下，正准备签署股权让渡书。

沈巍抿了抿唇，血腥味立刻涌进口腔。他把冲锋枪端起来，抵住倪震洪肥硕的胸膛。

“我死了，他们都活不成，包括你。”倪震洪垂眸看着他，甚至伸手触碰了一下灼热的枪管，烫的“嘶”了一声。

“新的董事可以再找，我死了……”沈巍的食指搭上扳机，“还有夜尊……”

张若楠追着夜尊到沈氏楼下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沈巍周身冷峻，白衫浴血，一只手拎着一杆漆黑的冲锋枪，虎口鲜血淋漓。他目光坚定，孤身一人，沈氏大楼被他扔在身后，太阳升的很高，照在他身上，金光闪闪。那一刻张若楠仿佛看见死神拿着寒光闪闪的镰刀从金光大道走来，一面圣洁、一面阴森。

他身后的沈氏集团一如往常，只是向着马路的玻璃幕墙上溅上点点鲜血，就像盛开的红梅。那时候的沈巍只有18岁，但他步伐稳健，神情冷漠，往日的谦和温雅不复存在、曾经的少年如兰不复存在。

好像就在那一瞬间，沈巍长大了。

夜尊是一路跑到沈氏的，他微微喘着气，看着那样的沈巍向他走来。他愣住，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然后，当沈巍走到近前时，他双膝一软跪在他脚下，嚎啕大哭。

他清楚的知道，有什么打破了哥哥原本书香四溢的宁静生活，他将直面父亲曾面对曾经面对甚至一直面对的腥风血雨，撑起这个风口浪尖摇摇欲坠的家。

为什么会有那迟来的2分钟，为什么做这一切的人不是他，为什么哥哥干净的白衬衫，要为了这区区2分钟染上肮脏的鲜血？

沈巍把滚烫的冲锋枪放在地上，然后把他扶起来，牵着他回家。

血红的五指嵌着白皙的五指，对比鲜明，却紧紧相扣。

沈家从此，只有我们彼此值得信任、值得托付……

 

 

 

 

“哥！”夜尊满头冷汗，一下子睁开眼睛，眼神空洞。

沈巍一直坐在病床前，手捧一本厚厚的文学杂志，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

“没什么大事，卧床休养就好了。”

夜尊撇过头去，一脸气鼓鼓的表情——膝盖骨深入骨髓地疼，多半是骨折了，大区区2分钟就有权利这么专制？都说过没有做了。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沈巍翻了一页书。

夜尊的表情稍稍有些缓和，瞥过眼角瞄了沈巍一眼，见他正看着自己，干脆拽上被子蒙住脸，闭上眼睛接着睡。

沈巍看他那样子，心里不禁好笑。微微勾了勾唇角，合上杂志站起来：“来前我做了晚饭，一会儿张若楠会送过来。晚上我会派人过来照顾你，我还有晚自习，先走了。”

“哥，倪锦天……”夜尊一下子掀开被子，艰难地把半个身子抬起来。

“我知道。”沈巍已经走到病房门口，背对着他停下来，嗓音淡淡的。

夜尊放心地倒下去。

夜色又浓了一分，到了电梯口的沈巍看了看表——7:10分。

现在回学校，汉语言文学3班的晚自习应该来得及。

电梯缓缓下降，沈巍想了想，还是播了一个电话。

“如果你不忙，我想约你见一面，我需要你的帮助。”电话接通，沈巍的声音温和有礼，却一如老友般热络。

我们，好久不见了。

 

 

 

待续……